在學弟到馬祖支援急診的那整整五個月間,我是整個醫學中心唯一能進行心臟血管手術的外科醫師。
有一天,胸腔內科照會一位八十多歲老榮民,肺炎、洗腎,準備轉到長照的護理之家做後續照顧,需要放置一根可供中長期洗腎的管路。通常這根洗腎導管要放在右頸靜脈最安全,但雖然「較」安全,仍有氣胸、血胸的可能併發症,必須在舒眠麻醉下以超音波導引置放最好。如果不得已,鼠蹊部臨時導管也能撐著用,只是要常換、容易感染。
看著每分鐘呼吸次數超過三十下、偶而還需用到正壓呼吸器的老病人,我快速地向家屬解釋完手術需要性、步驟及可能併發症後,交待專科護理師:「只要麻醉科能麻,我們就開!」
果不其然,麻醉科開始無盡的刁難。醫療專業上可援用來說明不能麻醉的理由很多,但大家心知肚明,老榮民正是醫療人員最怕的「乾隆花瓶」──意即碰不得,因為易碎而且賠不起,我在心裏輕輕地嘆息。
過了三個禮拜,突然有天我們被通知能麻醉開刀了。
於是我們排了刀、進行了手術;手術中導絲導引不順,於是我們換到右側鎖骨下位置,完成手術,勉強下莊。只是一番折騰之後,原本平順呼吸、比較能安全麻醉的病人也變得不平順了,只好
聯絡加護病房,插管接呼吸器治療。
屋漏偏逢連夜雨,好不容易插上、測試過的洗腎導管居然不順。硬著頭皮向家屬解釋,可能要換管子、換位置的必要性。
「你們為什麼不能事先找好位置?要這樣折磨老人家?」從未出現過的女兒表現的理直氣壯、盛氣凌人。不管我好説、歹說,她不曾改變態度。「好,我了解了。」我轉身離開。
我再也沒有去管這個病人;不管是他的主治醫師、社工還是誰來求情。
我只有交待了專科護理師:「在做完四肢血管攝影前不要煩我。」我請他們把完整術前評估做完讓我手術好做──天曉得一個躺不平的病人四肢血管攝影要如何做?天曉得在一個只剩下我一人的國度裡,病患家屬破壞了醫病關係,要醫師如何再能進行一次高風險的手術?
就這樣,我自認為教訓了無理的病家,但心裡沒有一絲快樂,反而對自己的無上權力感到悲哀。我非常討厭自己變成這樣的人。
「賣方市場——買方市場的對稱,是指供給小於需求、商品價格有上漲趨勢,賣方在交易上處於有利地位的市場。」
在所謂的賣方市場上,由於商品供給量少,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即使品質次等價高也能賣得好。在此情形下,買方對商品沒有選擇權,而賣方也只關心產品數量及總營業額,很少會顧慮市場需求。賣方市場的存在,意味著買賣雙方之間的平等關係,已被商品的供不應求所打破。
「第一賣冰,第二告醫師」曾幾何時,醫師已成為台灣患者面對疾病死亡無助時的發洩對象?供人恣意踐踏?反正醫師就是搖錢樹,不搖白不搖──我不會忘記某件因醫療糾紛案到衛生局調處說明時,那些陪同對造家屬的民意代表,大家用對待搖錢樹的態度來對付醫療人員,這讓我也會在人們有求於我時,一切照SOP依法行事,碰巧我們是鬼門關的最後守門員,權利與義務應該是大的可怕。
在醫療照護的修羅場上,沒有人是贏家,因為奇怪的對價關係,已經破壞了行醫這行業所能帶來的最重要的自我肯定和尊嚴。
「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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