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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5月 27, 2008

好命or歹命


2008/05/27 14:55
久病床前無孝子 vs. 久病床前有孝女??
生女兒好生兒子好??
這一直是我行醫過程中的疑惑。

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想想還是在百忙之中抽空至聖地牙哥,參加美國的年度胸腔及心臟外科學會年會。

出發前去跟先生道別;因為再過幾天、當我不在台灣之時,他就會因為在RCC(呼吸治療中心)療程結束,必須下轉外院呼吸治療病房,而家屬又抵死不從,硬要以這樣活著跟死人沒兩樣的理由帶回家拔管讓他辭世。
 每次跟這樣的家屬交手總是令我心力交瘁;同時也都會讓我極度憤怒。

我小心地交待住院醫師及呼吸治療師接下來該做的事,同時要趕緊訓練病人恢復呼吸功能,好讓他在被帶回家中拔管之後,能有力氣好好地教訓他的三個兒子:「憑什麼就這樣要讓老爸去死」--在讓他度過生命最艱難的時光之後、在他正要邁向復健及康復的時候……

當然也有可能被罵的會是我--就是這個醫生,硬生生從死神手中把他搶救回來,讓他多受了兩個多月的苦。
時間回到二二八那天。記得當時資深的體循師阿勁對我說,那個70幾歲、敗血症+心肌梗塞、昨天插上主動脈氣球幫浦+葉克膜的病人已經開始沒尿了;我交待病房幫他抽個血、驗一下血液中的乳酸值以決定要放棄或進行下一步治療。
當抽血結果出來是令人不可置信的低時,我做了一個所有人都跌破眼鏡的決定:去開刀--進行開心手術,做主動脈瓣膜置換+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中心式葉克膜重新設置(為了幫病人撐過敗血症高峰)。於是好好一個228國定假日,大家就心不甘、情不願地在開刀房陪我度過。

我深知這類的病人都是九死一生、機會渺茫,於是對家屬曉以大義,讓他们在『一線生機』與『就此放棄』間做個決擇,同時我要求三兄弟都到場以免有人事後反悔。

隨後病人順利地開完刀,幾天後從中心式葉克膜換成靜脈-靜脈式葉克膜(veno-venous ECMO),肺炎恢復後再拔除葉克膜,最後拔掉主動脈氣球幫浦。
很幸運的病人整個過程都是醒著的,沒出現重大併發症--除了他一直沒辦法移動四肢外。治療中,我總不忘每天提醒家屬:在葉克膜使用之下,你們隨時可以決定終止治療、讓病人痛快地走,否則這個家人的未來一定是條漫長而艱辛的路……--正如預期的,那時候我沒有得到沒人性的答案。

很不幸地這病人後來用磁振造影證實了他本身有嚴重的頸椎椎管狹窄。在經歷那麼多的治療、插管、搬運之後,誰也不敢說他以後會不會半身不遂、終身癱瘓--雖然磁振造影沒有任何脊椎神經受損發炎的證據。也在這個檢查之後,家屬間開始有了不同的聲音。

「四肢都不能動,那跟死沒什麼兩樣。」

 「如果要做氣切,不必了,我們直接帶回家好了。」

 「他的身體已經好到不會因為拔掉氣管內管而死掉;你們這樣帶回家他可能會在家裏喘三天、喘到你們都受不了看不下去了,而又把他送回醫院;如果這樣你们也要照做嗎?你们不怕在下一代的眼中他们會怎麼看你们的行為?」我已經將正面、反面的話都講盡了,卻得不到我最想要的態度。

我最痛恨有人要放棄我的病人--不在他最有可能逝去的時候,卻選擇在他有機會活下去的時候。尤其這個病人到最後已經被証實他是因為感染肺炎雙球菌的敗血症、再併發心肌梗塞 + 嚴重主動脈瓣膜狹窄的心因性休克才需要葉克膜;而今他存活下來了,這是可以發表的特殊案例、全台灣沒有幾人救得活的。

其實說穿了,怕病人受苦往往只是家屬用來為自己的行為開脫最簡單的說詞;分析到最後,真正不能讓病人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每每都是經濟因素。
終於病人得到一個有可能得到解脫的機會--在開完刀一個半月後他發生胸部傷口癒合不良,面臨要不要清創的抉擇。

我告訴家屬:「縱膈腔炎死亡率超過兩成,但若傷口細菌培養不是很厲害的細菌,我們還是應該幫他安排手術……」家屬不置可否。我想他们是怕被人看出他们多想就此解脫的企圖。如果病人終究會因被你們遺棄而死,那這些感染又算什麼?--我心裏冷笑著。

好死不死,傷口培養沒長細菌,家屬也同意清創。但清創又發現癒合不良並未進入深部肌肉層。簡言之它還未構成縱膈腔炎……

我深深覺得啼笑皆非:病人到底是好命還是歹命?為什麼這麼離開人世?為什麼女兒都那麼孝順,兒子们卻總是想著要以「四肢都不能動,跟死沒什麼兩樣」的理由來做個終結?

如果清醒都不能算有資格活著,那人骨拼圖』裏的丹佐華聖頓不就是裝肖維?更何況這個病人在復健之後已漸漸能動了。

看到病人倔強不理他兒子们的表情,我寧願相信他在被帶回家中拔管之後,被罵的會是他的三個兒子而不是我。

葉克膜創造了許多生命奇蹟及台灣奇蹟,但也讓我們見識到種種光怪陸離的人性黑暗面。

我想這門葉克膜醫學倫理學永遠是修不完的,而好命or歹命的界限也愈來愈模糊。